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论书生的酸气-朱自清(2)

来源:网络 编辑:文章网 点击: 时间:2018-06-30

  唐朝韩愈有《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》诗,开头是:

  纤云四卷天无河,

  清风吹空月舒波,

  沙平水息声影绝,

  一杯相属君当歌。

  接着说:

  君歌声酸辞且苦,

  不能听终泪如雨。

  接着就是那酸而苦的歌辞:

  洞庭连天九疑高,

  蛟龙出没猩鼯号。

  十生九死到官所,

  幽居默默如藏逃。

  下床畏蛇食畏药,

  海气湿蛰熏腥臊。

  昨者州前槌大鼓,

  嗣皇继圣登夔皋。

  赦书一日行万里,

  罪从大辟皆除死。

  迁者追回流者还,

  涤瑕荡垢朝清班。

  州家申名使家抑,

  坎坷只得移荆蛮。

  判司卑官不堪说,

  未名捶楚尘埃间。

  同时辈流多上道,

  天路幽险难追攀!

  张功曹是张署,和韩愈同被贬到边远的南方,顺宗即位。只奉命调到近一些的江陵做个小官儿,还不得回到长安去,因此有了这一番冤苦的话。这是张署的话,也是韩愈的话。但是诗里却接着说:

  君歌且休听我歌,

  我歌今与君殊科。

  韩愈自己的歌只有三句:

  一年明月今宵多,

  人生由命非由他,

  有酒不饮奈明何!

  他说认命算了,还是喝酒赏月罢。这种达观其实只是苦情的伪装而已。前一段歌虽然辞苦声酸,倒是货真价实,并无过分之处,由那声酸知道吟诗的确有一种悲凉的声调,而所谓歌其实只是讽咏。大概汉朝以来不像春秋时代一样,士大夫已经不会唱歌,他们大多数是书生出身,就用讽咏或吟诵来代替唱歌。他们--尤其是失意的书生--

  的苦情就发泄在这种吟诵或朗诵里。

  战国以来,唱歌似乎就以悲哀为主,这反映着动乱的时代。《列子·汤问》篇记秦青抚节悲歌,声振林木,响遏行云,又引秦青的话,说韩娥在齐国雍门地方曼声哀哭,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,三日不食,后来又曼声长歌,一里老幼,善跃捨瑁ツ茏越薄U饫锼岛鹚淙荒艹幽歌*也能唱快乐的歌,但是和秦青自己独擅悲歌的故事合看,就知道还是悲歌为主。再加上齐国杞梁的妻子哭倒了城的故事,就是现在还在流行的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,悲歌更为动人,是显然的。书生吟诵,声酸辞苦,正和悲歌一脉相传。但是声酸必须辞苦,辞苦又必须情苦;若是并无苦情,只有苦辞,甚至连苦辞也没有,只有那供人酸鼻的声调,那就过了分,不但不能动人,反要遭人嘲弄了。书生往往自命不凡,得意的自然有,却只是少数,失意的可太多了。所以总是叹老嗟卑,长歌当哭,哭丧着脸一副可怜相。朱子在《楚辞辨证》里说汉人那些模仿的作品诗意平缓,意不深切,如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者。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就是所谓无病呻吟。后来的叹老嗟卑也正是无病呻吟。有病呻吟是紧张的,可以得人同情,甚至叫人酸鼻,无病呻吟,病是装的,假的,呻吟也是装的,假的,假装可以酸鼻的呻吟,酸而不苦像是丑角扮戏,自然只能逗人笑了。

  苏东坡有《赠诗僧道通》的诗:

  雄豪而妙苦而腴,

  只有琴聪与蜜殊。

  语带烟霞从古少,

  气含蔬笋到公无。......

  查慎行注引叶梦得《石林诗话》说:

  近世僧学诗者极多,皆无超然自得之趣,往往掇拾摹仿士大夫所残弃,又自作一种体,格律尤俗,谓之酸馅气。子瞻......尝语人云,颇解蔬笋语否?为无酸馅气也。闻者无不失笑。

  东坡说道通的诗没有蔬笋气,也就没有酸馅气,和尚修苦行,吃素,没有油水,可能比书生更寒更瘦;一味反映这种生活的诗,好像酸了的菜馒头的馅儿,干酸,吃不得,闻也闻不得,东坡好像是说,苦不妨苦,只要苦而腴,有点儿油水,就不至于那么扑鼻酸了。这酸气的酸还是从声酸来的。而所谓书生气味酸该就是指的这种酸馅气。和尚虽苦,出家人原可超然自得,却要学吟诗,就染上书生的酸气了。书生失意的固然多,可是叹老嗟卑的未必真的穷苦就无聊,无聊就作成他们的无病呻吟了。宋初西昆体的领袖杨亿讥笑杜甫是村夫子,大概就是嫌他叹老嗟卑的太多。但是杜甫窃比稷与契,嗟叹的其实是天下之大,决不止于自己的鸡虫得失。杨亿是个得意的人,未免忘其所以,才说出这样不公道的话。可是像陈师道的诗,叹老嗟卑,吟来吟去,只关一己,的确叫人腻味。这就落了套子,落了套子就不免有些无病呻吟,也就是有些酸了。

  道学的兴起表示书生的地位加高,责任加重,他们更其自命不凡了,自嗟自叹也更多了。就是眼光如豆的真正的村夫子或三家村学究,也要哼哼唧唧的在人面前卖弄那背得的几句死书,来嗟叹一切,好搭起自己的读书人的空架子。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,似乎是个更破落的读书人,然而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之乎者也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人家说他偷书,他却争辩着,窃书不能算偷......窃书!......读书人的事,能算偷么?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君子固穷,什么者乎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。孩子们看着他的茴香豆的碟子。

  孔乙己着了慌,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,弯下腰去说道,不多了,我已经不多了。直起身又看一看豆,自己摇头说,不多不多!多乎哉?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
  破落到这个地步,却还只能满口之乎者也,和现实的人民隔得老远的,酸到这地步真是可笑又可怜了。书生本色虽然有时是可敬的,然而他的酸气总是可笑又可怜的。最足以表现这种酸气的典型,似乎是戏台上的文小生,尤其是昆曲里的文小生,那哼哼唧唧、扭扭捏捏、摇摇摆摆的调调儿,真够酸的!这种典型自然不免夸张些,可是许差不离儿罢。

  向来说寒酸、穷酸,似乎酸气老聚在失意的书生身上。得意之后,见多识广,加上一行作吏,此事便废,那时就会不再执着在书上,至少不至于过分的执着在书上,那酸气味是可以多多少少洗掉的。而失意的书生也并非都有酸气。他们可以看得开些,所谓达观,但是达观也不易,往往只是伪装。他们可以看远大些,梗概而多气是雄风豪气,不是酸气。至于近代的知识分子,让时代逼得不能读死书或死读书,因此也就不再执着那些古书。文言渐渐改了白话,吟诵用不上了;代替吟诵的是又分又合的朗诵和唱歌。最重要的是他们看清楚了自己,自己是在人民之中,不能再自命不凡了。他们虽然还有些闲,可是要常得无事却也不易。他们渐渐丢了那空架子,脚踏实地向前走去。早些时还不免带着感伤的气氛,自爱自怜,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;这也算是酸气,虽然念诵的不是古书而是洋书。可是这几年时代逼得更紧了,大家只得抹干了鼻涕眼泪走上前去。这才真是洗尽书生气味酸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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